“日本人的炮彈太厲害了。我十多歲的時候,跟著小伙伴兒在長江邊上玩,撿到了一個香瓜樣的鐵家伙,一掂量挺沉。我們趴在沙坑里,把它使勁扔到江石堆上,炸了之后,整個石堆被燒得黢黑。后來才明白,那鐵家伙是日本人投下來沒爆的燃燒彈啊!”與共和國同齡的宜昌文史專家陶遠震回憶道。
在宜昌撤退的日日夜夜里,民生公司宜昌分公司的收發(fā)報機一天24小時響個不停,從上游各港口和各輪船發(fā)來的電訊日夜不斷,每一個工作人員都日夜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,緊張地處理著各種電文,所有的電文都要送給盧作孚審閱和批示。
“我父親作為整個搶運工作的指揮者和組織者,工作尤其忙碌。他對長江上游全線的運輸情況了如指掌。他知道每一小時有多少噸物資正在被運走,知道每一只船什么時候航行到什么地方,知道哪一些物資正在哪一個港口卸貨,知道哪一些單位的物資正在裝上駁船,從而準確地指揮整個運輸工作。”盧國紀說道。
毫無疑問,這是一件非常緊張、非常艱苦、非常細致,并且需要作出非常巨大的努力才能完成的工作。“我父親喜歡在深夜的時候,親自到江邊碼頭上去檢查裝貨情況,向裝卸工人和船員詢問各種問題,并就地解決他們的困難和問題。”盧國紀介紹道。
“那時候盧先生已經(jīng)是交通部次長級的大官員了,但他經(jīng)常穿便服,下河、上船,查勘貨物的裝運情況。我看見他穿的便服,就是民生公司下屬三峽織廠所產(chǎn)的三峽布制服。當時我們民生公司的職工,不論職位高低,每人都有一套。當時在場的搬運工人,沒有一個不認識他的。”
沒有停頓一個日子,沒有枉費一個鐘點,像將軍指揮戰(zhàn)士打仗,在長江岸邊,盧作孚帶領著他不佩槍炮的“軍隊”,在敵人的狂轟亂炸中,用40天時間,將擁塞在宜昌的三萬待運人員運走,器材運走三分之二。
又過了20天,當長江水位已經(jīng)低落到不能大規(guī)模運輸時,堆積在宜昌兩岸的器材都看不見了,剩下的只是一些無用的零碎廢鐵。
1938年12月初,江水低落,喧鬧的宜昌城完全安靜下來。盧作孚獨自一人站在宜昌碼頭。殘陽泣血,黃昏里,日軍的炮聲轟隆作響,但他并不在意,因為他的使命已完成——
這40天的運輸量,竟相當于民生公司1936年全年的運量!中國工業(yè)的“火種”保住了!未來反攻的有生力量已從這里悄悄轉(zhuǎn)移,在巴蜀之地悄然生長。
我留給子女做事的本領
在西遷的人流中,有從濟南流亡的老舍先生。他在《自傳》里,也有一篇經(jīng)宜昌入川的生動記敘:“宜昌城內(nèi)天天有空襲,在這里等船的人很多,所以很熱鬧。等了一個星期,民生公司一位黃老翁幫我們買到了票,鋪位在甲板上。我們不挑剔地方,只要不叫我們浮著水走就好。仿佛全宜昌的人都上了船似的,不要說甲板上,連煙囪上面還有幾十個難童呢……三峽多么值得看,可是看不見,人太多了,若是都擁到船頭去觀景,船必會插在江里,永遠不再抬頭。”
旅途是辛苦的,但靠著滿腔氣節(jié),老舍撐下來了。40天時間下來,盧作孚也是靠著滿腔氣節(jié),忍著勞累,堅持下來。
“1938年底,父親回到重慶。我見父親并沒有變多少,仍舊像往日那樣神采奕奕,精力充沛,但很明顯,他那閃閃發(fā)亮的眼睛,遮不住疲憊的暗影,他更瘦了,身體更弱了。”盧國紀原以為父親回到家,會講關于武漢和宜昌撤退的驚險消息,可沒想到父親只是略微同伯父母寒暄了幾句,就開始與四叔盧子英商談北碚建設的問題。
“從各個內(nèi)遷來的科研機構(gòu)、大中學校復建到工礦企業(yè)的籌建情況,談個沒完沒了,連吃晚飯的時候,也一邊吃,一邊談,一直到深夜。我們覺得和父親談話沒有指望,都早已上床去睡了。”盧國紀回憶道。
宜昌大撤退,被盧作孚的好友、同是民國鄉(xiāng)村建設先驅(qū)的晏陽初先生比喻為“中國實業(yè)上的敦刻爾克”!洞蠊珗蟆酚浾咝煊谒摹懂敶袊鴮崢I(yè)人物志》一書中寫道:“中國的敦刻爾克的撤退的緊張程度,與英國在敦刻爾克的撤退并沒有什么兩樣,或者我們比他們還要艱苦些!”
確實如此,40天生死接力結(jié)束后,整個艱苦的撤退任務并沒有完成。
1939年9月,日寇兵分三路進犯長沙,湖南和廣西局勢告緊。于是湘桂兵工廠的第1廠、第2廠及第41廠的3萬噸器材和兵工署的兩千噸器材,緊急撤退到宜昌,由民生公司的輪船搶運到大后方。
1940年上半年,民生公司又從宜昌搶運了1.6萬多噸器材到大后方。6月12日,宜昌淪陷后,在接近敵軍的平善壩、南沱、三斗坪一帶,還有最后一部分兵工器材待運。盡管這幾個地方都在西陵峽中,有大山峽谷的天然屏障,但畢竟處于敵人空中襲擊的威脅之下,搶運風險極大。
“這時候,我父親親自率船前往距敵約20多公里的平善壩,連夜裝船,天一亮即運走。民生公司職工們看見他身先士卒,異常感動。大家眾志成城,齊心協(xié)力,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,終將平善壩至三斗坪一帶24800余噸兵工器材搶運到上游安全地帶。”盧國紀回憶道。
至此,整個撤退工作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。
1939年元旦,國民政府向盧作孚頒發(fā)一等一級獎章;同年10月10日,又向盧作孚授予三等采玉勛章。1945年10月10日,蔣介石以國民政府主席的名義,為盧作孚在抗戰(zhàn)期間著有勛績特頒給勝利勛章。
只是這一枚枚的勛章,盧作孚的孩子們都未曾謀面。盧國紀清楚地記得,1942年夏,他隨父親盧作孚乘車由城里回家。同車還有一位客人,順路回牛角沱。這位客人一上車就滔滔不絕地夸耀,他如何如何為自己的兒女積蓄財產(chǎn),讓他的兒女將來不愁吃、不愁穿。盧作孚一言不發(fā),一直等客人把話講完,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:“我沒有給我的兒女準備任何財產(chǎn)。我留給子女的,是做事的本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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